「阳光普照」导演钟孟宏谈创作、演员、角色,台湾电影未来的样貌:
人就是生活在光影里面,这同时是我对摄影的一种执念,我们拍照是拍人在光影下的状态,而离开了拍照,人仍旧生活于光影的世界,如果将这概念延伸到剧情片,会是什么样子?那是我非常好奇的,而且也非常执着的,因为我本身就非常喜欢摄影,我非常在乎这些东西。
拍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用影像表达光影,可是拍完后才发现,我不自觉真的用光在讲故事,人与天气的连结与冲突很有趣,这是我后来才想的东西,但一切都很本能式的,也不自觉。
当我在摄影时,看见很棒的东西的时候(不管是景或演员),我不用等导演Cue,也不用跟摄影说要Pan哪(水平运镜),当下我就能判断,也可以知道拍完这场戏后还缺哪颗镜头,是缺特写还是缺远景,马上能反应,也包含后期的剪接,都在我的掌控,以前我会觉得满辛苦的,现在对我来讲,这个东西就真的是我比别人多一个机会,我有无穷的武器与力气做这件事。
做电影最重要的,还是与你一起工作的伙伴,可以每天跟喜欢的人一起工作,结束后一起吃美食,如果附近有好吃的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当然是最开心的。
当我用同理心且为人父、为人子的角度去看的时候,情感不自觉就跟着打转,我的心境就像是片中拍摄的小卷风一样,跟所有角色都完完全全在旋涡里无法脱身,包括哭戏,就让情感流泻,不想像以前一样刻意介入剪掉了。
其实陈以文(片中父亲)的职业构思很久,之后突然想到驾训班教练不断地教开车,但这些人却很难实际掌握自己的车子,计程车和驾训班,都踩着不属于自己的车,就跟人生中的迷惘一样,于是就设定成驾训班教练。
餘韻是生活里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片尾)留下了空白,但真正的是,那个空白后面你想到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妈妈想到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或太阳公不公平,我只觉得,它反射出每个人想到的事,什么东西有没有触动你,想到一些事情?如果没有,那就没有。
拍一个不了解的人,就是在了解我自己,我不喜欢把个人经验放进电影中,都是透过观察来塑造角色和剧情,从陌生人聊天的经验中,慢慢会知道「人」的轮廓,也会渐渐知道什么样的人会讲什么样的话,就把这些「人」带进我的电影中。
我们这代5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真的让我惊艳的演员就属戴立忍、陈以文这些人,他们从年轻一路演戏至今,我觉得就是要有个位置给他们,让他们尽情发挥,剧本完成时,二话不说直接找陈以文来演,他也是少数演员中,能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而且举手投足间的情绪都相当精准。
我真的觉得台湾电影的未来就是要靠这些好演员,常有人问我台湾电影的未来怎么办?没怎么办,就是努力写好剧本,然后找这些好演员把它演出来,不要再消耗这些人了。
希望让台湾电影更好,让观众知道台湾一直有电影工作者在做好片子想跟大家沟通,让这个产业更有力气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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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时旸)
《阳光普照》给人的观感是奇特的,它在平静和暴裂的两极同时用力,用等同的力向相反方向拉扯,正是这样的古怪力道酿造了这个故事的气味,它家长里短却充满戏剧奇观,它一直维持着平缓的、琐碎的、娓娓道来的腔调,却总让人感到隐隐不安,担心会在那刚刚走了一小段的坦途之上出现巨大裂隙,让人粉身碎骨。它有着突然而至的反转,极其抓马的设定,但故事一路走下去,却发现最初的那些反转都不过是必然之选,而那些看起来狗血剧般的抓马剧情也是我们忽略的身边俗常。
阿文和琴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阿豪是个阳光大男孩的模板,懂事、优秀,二儿子阿和是个街头混混,他和朋友菜头去砍人,酿出了大祸,两个人都进了管教所。中年人阿文以为自己所面临的生活是这样的:大儿子读书,工作,娶妻生子,成为自己的依靠,小儿子终有一天惨死街头。但生活耍弄了他,看起来毫无心事的大儿子在一个夜晚从楼上一跃而下,小儿子的未成年女友怀着身孕找上门,一年半之后,小儿子出狱,生活必须向前。眼前的日子成了一道超纲的考题,答案遍寻不着。
从结果反推,《阳光普照》中的所有人都被命运和生活篡改了,他们几乎都被重置了一次,大儿子阿豪的决绝自戕,小儿子阿和的浪子回头,老实本分的父亲阿文最终酿出杀机,只想平静生活的妈妈终日要和巨大的秘密相伴……他们到底是阴差阳错走到了自己的反面,还是只不过被这翻覆的生活激发出了原本那真正的一面?这答案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份生活之中难以言说的命运感,成就了这部电影。真的很难去形容它,它把日常挤压到了最不可能的轨道之上,又在最极端的故事里让人相信生活里真的藏着如此不可说的秘密。
看着《阳光普照》,不可避免让人想起那部《大佛普拉斯》,因为从基因上造成的影调的相似,或者因为那日常生活之下的黑暗深渊与灼灼光亮,又或者因为其中那些故意放置的半是鸡汤半是真理的金句,总之,这电影有着台湾现实主义中独特的韵味,溽热掩藏的冰冷,平静之下的暴力,冷漠包裹的温情,以及温情缝隙间的疏离。
大儿子阿豪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时间很短,原本以为他是个将会展开书写的主角,但没成想,却突然以死亡迅速终结,他的选择推动了这个故事,也改变了这个故事,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作为一滴试剂,让这个家庭生活的底片重新显形。选择死亡之前,他和同班交好的女孩讲了一个故事,司马光砸缸的时候,发现在缸里藏着的小朋友竟然就是司马光自己,这故事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诡异,像个设定失败的冷笑话或者蹩脚的鬼故事,但这故事一直在点题,真实的自己躲在密不见光的容器深处,等待自己的寻找,但自己和自己终于见面的时候,却是不可避免的惨烈和死亡。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悲剧呢?阿豪自己见到了自己的一瞬,他决定不再扮演阳光使者和家庭支柱,飞身拥抱自己暗黑的投影,父亲阿文见到真实自己的一瞬,将油门踩到底撞死了一直骚扰自己小儿子的菜头,这选择之中关乎囚禁与解放。前者解放了自己,囚禁了家庭,后者囚禁了自己,解放了孩子,但又用秘密锁住了妻子。处在阴暗潮湿之中久了,渴望阳光普照,但阳光持续照射得刺眼,就渴望一片阴影栖身,这些人到底是缺少栖身的阴影,还是缺少普照的阳光? 这故事里到底有没有成功的逃脱者,逃出长久阴暗或者灼人烈日?没有吧。但他们都从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解脱,又从另外的维度上进入了新的桎梏。
(本文首发 中国新闻周刊)
这部电影,看完五味杂陈,却不知道从哪说起,无法下笔。
电影一开头,雨天,夜晚,非常舒缓的配乐,却转眼间,一只胳膊被砍掉了,一地鲜血横流,一只断手被摔进了热汤里。一反传统黑帮元素的一般呈现,暴力血腥的场面配上悠然的音乐,声画对立,拓展了表达空间。就像现实生活世界中,那些大事,都是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没有配乐,没有伴奏。
阿豪——无处安放的存在
阿豪在公交车站讲了一个故事,说司马光砸的缸里,不是别人,而是小时候的司马光自己。小时候的他,躲在了缸里,躲在了阴影里。而阿豪,没有缸,他无处躲藏,无处安放。
阿豪跳楼前,有一趟动物园之旅。在盛夏的午后,从树叶缝隙间阳光洒满整个大地。在那里他问她,世界上最公平的是什么?他没有回答。接着他们来到猩猩园面前,左右各站一边,突然一只大猩猩冲过来,敲打着玻璃,大力嘶吼着,而在我们这边,整个场景,静默无声。猩猩和人类互相无法听见,而阿豪,也无法被人听见。这只猩猩其实就像是阿豪,被困在玻璃里,他看得见外面,外面也看得见他,只是再大声嘶吼,都永远无法互相听见,互相理解。
所以在24小时明亮温暖阳光普照下,他选择了在夜晚跳楼自杀,选择了在黑暗中失明。
阿和——热血沸腾后的归来
阿和是执拗的,童年痴迷自行车,是向往追求自由的。而这么一个人,却因为一件小事,进了监狱。靠所谓义气而活,也为所谓义气所累。义气过了头,就变成了拖累。
阿和坏吗?
哥哥死后,他突然跑下坡,到处狂奔,吼叫不止,他失控了。
在禁闭室,有人过来劝慰他。“他真的很厉害,厉害到只做了这一件错事。”
十几年与哥哥的暗暗较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阿和出狱前,四周的少年们,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阿和默默听着,虽没给特写,但是能看到他眼角的湿润。这一时刻大概是影片最温暖的场景,这些被我们贴上“可恶可怕”的犯罪少年,不过是一只脚误踏入歧途的雏鸟。
阿和回到家,和同样尚且稚嫩的妻子坐在一起,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彼此无言,妻子流下泪来,阿和,一脸平静中带着迷茫。这幅场景加上配乐,莫名让人非常动容,热血沸腾过后,剩下的是平静,年少无知却因不得不担的责任不再气盛,生活还要继续,归来已不是少年。
菜头——无所适从的停留
影片对于菜头的笔墨不多,但这个角色非常立体。
菜头是一个非常冲动的感情用事的人,雷厉风行的出场,一刀砍掉了半只胳膊。如若招惹不上警察,会被认为讲义气够朋友,而一旦招致牢狱之灾,这义气就过了头。因为年轻,义无反顾,也是因为年轻,无力承担后果。
阿和胆怯了,选择了逃避和推卸,而菜头,依然义无反顾。
可以说,阿和在知道要入狱之前,就已后悔了。在入狱前两人就已分道扬镳。
但是菜头,从未后悔过。所以他看到阿和出狱后的所作所为,感到心寒,他不明白为什么,觉得阿和背信弃义,觉得阿和亏欠他。其实,是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而已。
菜头其实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活在自己理想中的情义世界中。因此他才会出狱后依然想与阿和保持联络,因为他坚信这份情谊。
阿和的所作所为令他气愤,阿和父亲态度的前后对比,让他倍感可笑。在那场阿和父亲和菜头的天台对话,菜头一字一句地指责出了父亲的虚伪。这一场对话为菜头看似过分无理的做法作了注解。
菜头心里还是对阿和有情谊的,表面冷血,但却在最后,选择了在车外抽烟,这是他最后一支烟,正是这一支为阿和着想的烟,让他招来杀身之祸。
在死后,只换来阿和的一句:“他一直找我麻烦。”
菜头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周围人都离开了,他却还留在原地,这是他的悲剧所在。
阿文——走向失控的父爱
阿文是个驾照教练,一辈子都在指导别人开车,常常把公司标语“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当做人生信条,时不时挂在嘴边。当他在学员面前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时,正说到起兴处,就被人冷不丁打断了:“时间差不多了,学员们还有事,有的还要赶回去上班呢。”
本来让人感觉动容,却在这一刻立马觉得阿文有些滑稽可怜,那些“人生金句”的严肃性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消解了。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充满着这种尴尬时刻,哪里有专为你设立让你长篇大论的讲台,台下的不是观众,只是看客。你上一秒严肃认真,下一秒就被瓦解冰消。
阿文作为父亲,在阿豪死前,是不温不火的,而在阿豪死后,是过了火的。
在影片最后那场山顶戏中,妻子在阿文再次说出“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时,无情地打断他:“不要再把你公司那广告词当真了,你自己都做不到还来教训别人,你要是真能做到的话,你怎么会到现在还只是个教练。”
然后阿文一点一点地说出了菜头死亡的真相……这个指导别人开车指导了一辈子的人,却没有握好方向盘,把车驶向了错误的方向……
从来都是这样,要是能做到“把握时间,掌握方向”,那这句话也毫无意义了。
我们永远无法时时刻刻保证自己驶向的方向是正确的,能做到的,只是一直在路上。
菜头的死,是静默的,凶手不言,阿和不言,父亲不语,母亲不语。被人不约而同地埋进了尘土里,大家都当做没有发生,好像给这个家庭没有带来什么影响,生活依然继续,阳光依然普照,看似往事了无痕,但你我和他们心里都清楚,往后要负重前行。
作者:csh
本文首发于《陀螺电影》
在去年那届特别的金马奖上,钟孟宏导演、编剧、摄影的《阳光普照》成为了最大赢家。
评委会的奖项“普照”了每一个角落,它不仅斩获了最高荣誉,还获得了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辑的奖项。它在最佳影片单元中击败的作品里,也包含了陈哲艺那部反响颇佳的《热带雨》,这是我去年最喜爱的华语电影之一。
《阳光普照》讲述了一个平凡又不凡的四口家庭故事。严厉的父亲阿文与看起来总是怯生生的母亲琴姐,养育了两个人生道路看似截然相反的儿子。小儿子阿和与好友菜头一同砍伤他人,因此被关进了少年辅育院;大儿子阿豪则成绩优异、待人和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人居然都滑入了诡谲的悲剧。
陈哲艺的暴雨中裹挟着深沉的温情,钟孟宏的阳光里却映衬着苍凉的底色——当然,有趣的不仅仅是晴与雨的复杂对照。从这两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台湾电影的两种不同的侧面。
这位新加坡导演拍摄的《热带雨》,可能比《阳光普照》“更像”我们印象中那些最好的台湾电影。陈哲艺曾在诸多场合表达过对于杨德昌、侯孝贤和李安的喜爱,这部作品中那些多重画框、缄默的情绪、中远景镜头内的场面调度,以及让政治情境化作景片的手法,都令我们难以抑制地想起台湾新电影。
钟孟宏则对新电影运动颇有微词。他曾在《报导者》的访谈中表示,他并没有受到台湾新电影美学的影响,他说这场运动对他的唯一影响就是让他“失业”。
虽然侯孝贤、杨德昌那些惊人的杰作,早已通过电影节系统,缔造了台湾电影的招牌,但钟孟宏似乎仍不满足—— “有没有可能40年后,观众一看到就知道,这是台湾电影。”他的潜台词或许是,新电影运动早已过去,或是仍不足够。
从这部影片的生猛与杂糅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确实想要寻求突破,创造一种新电影之外的“新新电影”。
事实上,在第一场戏中,这种决心就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了。我们看到,菜头和阿和从雨中走入了一家餐厅,穿过厨房的纵深空间,来到餐桌旁斩下了黑轮的手。黑轮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断臂的截面处溅出了大量鲜血。那截断手落到了滚烫的菜汤里——后来我们知道,即使他的手落到粪池中,也有接续的可能,但落到菜汤里泡烂后,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在新电影运动的作品中,我们几乎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虽然有人会说,侯孝贤的《尼罗河女儿》和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影片,也探讨了城市少年犯的问题。但是,他们会采用较远的景别,甚至让残酷的事件发生在画外。
在《悲情城市》中,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是一位聋哑人,在影片的后半部分,他与许多人一同被关在牢房里。在一场极为著名的戏中,有许多人被推到牢房外枪毙,而林文清就呆呆地望着窗外,他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听不到枪声。大卫·波德维尔在评价这场戏时说,这就是普通人经历历史的方式。
而在钟孟宏的影片里,他的主角们置身于事件的核心。我们看到了一些高度类型化的元素,包括黑帮、勒索、复仇和触目惊心的暴力。
但是,《阳光普照》也不同于那些开创独特类型的香港黑帮片。它不会去遮掩暴力,同样地,它也不会去美化暴力。它在一开头便为我们直观地展示了暴行本身,但它并没有使之悬置。它用整部影片的时间,去探讨这种暴行对家庭、社会产生的影响。这种后遗症式的情节,也是《阳光普照》的现实性所在。黑轮被斩断的手臂,不仅爆出触目惊心的鲜血,也曝露出阿和的家庭问题与台湾社会的少年犯问题。
《阳光普照》的监制叶如芬指出,“他(钟孟宏)是少数能拍出具备艺术形式的类型片的台湾导演,而且非常温柔、细腻,才能拍出像《阳光普照》这样的作品。”因此,我们虽然会看到类型片式的、强烈的戏剧冲突与暴力元素,但我们也看到了这种暴力的来龙去脉。
甚至影片中那个看似无恶不作的菜头,也有自己的行事之道。二话不说就为阿和出头砍人的他,当然会因阿和不曾过问他而愤怒,因为他可能真的很在意阿和——他的最后一支烟,是在车外点的,因为阿和曾让他不要在车内点烟。
《报导者》的王晓玟写道,“钟孟宏2013的《失魂》……是个决绝的异数,硬生生在正常与疯狂之间拉扯出一个模糊地带”,这也是《阳光普照》在做的事情。它让我们看到了类型片式的疯狂,也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新电影的、独特的现实性。
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钟孟宏用一套同样杂糅的视听技巧,呈现了这种杂糅的类型与主题。与许多重视中远景构图的新电影代表作不同,对于他来说,剪辑和摄影机运动可能和场面调度同样重要。
他这种相对自由的风格,或许与广告导演、MV导演乃至摄影师的工作经验有关。台湾新电影可能并不是真的让他“失业”,只是让他在面对衰颓的台湾电影市场时,被迫走上广告拍摄的道路。他甚至为陈绮贞的《躺在你的衣柜》拍摄过一部极为诡谲的的MV,还因此入围了第14届金曲奖最佳录影带奖。
此外,他还是一位导演、编剧、摄影三位一体的创作者。有趣的是,曾有朋友让他别什么都亲力亲为,找个别的摄影师来分担工作。但他的掌控欲不允许这么做,于是,他便想出了一个日式艺名“中岛长雄”,取“钟导”的谐音,与具有台湾本土风味的“长雄”相结合,从此让他“担任摄影”。
这些工作经验可能影响着他的“现场派”风范。钟孟宏坚信,“拍电影就是到现场,不要花太多想东想西……只要光线颜色对了,演员一站进去,氛围就会跳出来,我不会磨演员,我觉得一个演员对或错,不是他会不会演,而是导演你有没有抓到你想要的东西。”
显然,自认未受新电影美学影响的钟孟宏,并不想创造某种纯粹的、先于主题的影像风格,并不想去追求侯孝贤或杨德昌那种大师级的作者性。他只是在动用自己掌握的一切视听技巧,试图讲好自己的故事。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新式连贯性风格中的特写对话,也可以看到与中远景调度结合的、情绪化的运动镜头,尤其是那种缓慢运转的推镜头。
多年以后,当阿和再度遇到黑轮的时候,我们先是看到了一个双人中景镜头,黑轮在其中讲述着自己手被斩断后的经历。这时候,我们能够观察到阿和不安的反应。但是,随着镜头缓慢推近,我们逐渐只能看到黑轮一个人了。直到镜头继续左移之前,我们都无法看到阿和的表情。
我们可以将这场戏,看作是《阳光普照》这种杂糅性的缩影——有触目惊心的暴行,也有暴行过后的含蓄与遮蔽。
《阳光普照》当然不是纯熟的。它的叙事仍显拖沓、凌乱的风格终究有疏失之处,结尾的处理也值得商榷。但是,它朝着更多的维度伸出的触角,或许有机会为台湾电影激活一些新的可能性。
电影以阿和载着母亲骑自行车结束,并没有出现类似于“阿文偷自行车的行为非常恶劣,受到了批评教育”的字幕。
更没有出现类似于“阿文自首”或者“阿文被逮捕”的字幕。
电影中,阿豪曾经讲过一个故事。
司马光和一群小朋友玩捉迷藏,在他把所有小朋友找到了以后,却说还有一个小朋友没有被找到。
其它小朋友在树下找到一个水缸,说:那个小朋友一定在里面。
于是司马光用石头砸向了水缸。
水缸根本没有水流出来,有一个小朋友坐在水缸的阴暗处,看着缸外。
这个小孩就是司马光自己,也是阿豪。
司马光说还有一个小朋友没有被找到,言外之意就是另一个他躲了起来。
水缸外的是伪装的他,躲在水缸里的才是真正的他。
正如阿和所说:阿豪是一个很好的人,什么事都替大家设想,但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
每个人和动物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但是阿豪没有。他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电影的英文名是《A Sun》,和A Son同音。家里只有阿豪一个人得到了阳光,阿文也只承认他只有一个儿子。
阿豪阳光充足,长得高大威猛;阿和缺乏阳光,长得矮小瘦弱。
阿豪是被偏爱的那个,但是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父亲对他的期望太高了,他的压力也太大了。
他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发挥失常没有考上第一志愿。换做别人肯定就去读第二志愿了,但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选择了复读。
他从小到大在父亲眼中都是完美的,不能有任何瑕疵和遗憾,最终选择了自杀。
阿文每年都会把驾校发给他的笔记本送给阿豪,阿豪已经有十个笔记本了,但是里面一个字都没写。
他不会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也没有习惯写在纸上,总是把它深藏在心里,直到他跳楼自杀了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阿和得到的阳光太匮乏,从不知道温暖的滋味。他在黑暗中生活,也被黑暗所吞噬。
阿豪接受的阳光太浓郁,刺眼的阳光让他想要躲进阴影。于是他走进了阴影,再也没有出来。
阿和和阿豪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偏爱,一个极端缺爱。
阿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豪身上,对阿和完全放任自由。
阿文觉得他对阿豪付出最多,觉得他对阿豪最好,就理所应当地认为阿豪的未来是最光明的,殊不知阿豪唯一的感受不是幸福,而是被压得喘不过气。
阿文对阿豪的期望太高了,所以阿豪有时候会羡慕阿和,他希望能有哪怕那么一天、一个小时父亲能不关注他,能不管他,能获得一丝丝的自由。
他和他故事里的司马光一样,对外表现出善良阳光的一面,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但是其它人都丝毫没有察觉到,没有察觉到他们所看到的是伪装的司马光,真实的司马光躲起来了。即便司马光明确告诉大家还有一个小朋友没有被找到,大家也坚持所有人都找到了。
阿豪很希望人们能发现真实的他,那个藏在水缸里的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所以他只能像司马光那样,自己把水缸砸开,让人们看到,原来我们一直没发现,还有一个真实的他躲了起来。
人们不知道阿豪在想什么,他们对于阿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黑轮欺负阿和,阿和没有告诉父母,父母也没问他。唯一知道有人欺负他的,是大家都很讨厌的菜头。
他和小玉发生了关系,他同样没有告诉父母,直到小玉找上门来父母才知道。
他和少年辅育院的狱友产生了矛盾,但他其实没有恶意。他主动把母亲带给他的菜给大家吃,但狱友觉得他不安好心,还叫他晚上不要睡觉,不然把他打到全部吐出来。
他和狱友打架,他也不告诉母亲,谎称是撞到玻璃。
后来菜头被放出来了,三番五次骚扰他,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表面上,阿和和阿豪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但其实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不把真实想法说出来,都是躲在水缸里的人。
琴姐说:你要讲,不要人家找上门了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阿和说:没有什么事情啊。
阿豪是一个优等生,但他的毕生梦想真的就是做一名优等生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除了他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说阿和很坏,但他真的有大家说的那么坏吗?
阿豪样样都好,阿文就偏爱他,最终让他受不了了。
阿和样样都不好,阿文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那琴姐是怎么评价阿和的呢?
他加入了拳击队,在学校打,在外面也打,一直到前一阵子出事情。
她客观公正地评价阿和,不会因为他是她儿子就觉得他是完美的,也不会因为大家都说他很坏就不承认这个儿子,是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阿文能多向自己的妻子学习,也许结局会迥然不同。
阿豪什么都不告诉父母,从没说过他想自杀,自杀前也没有吵架,甚至一点异常都没有,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征兆,以至于父母都觉得太突然了。
正是因为女同学郭晓真,琴姐才知道阿豪最近在做什么。
最近他常常送女同学回家,还和女同学一起去动物园,给她讲司马光的故事,告诉她他对阳光的理解……但这些也仅仅是他所有事情的万分之一而已。
父母对他的了解,甚至还没有一个女同学多。
这在现在这个时代是非常正常的事,我相信99%的青少年的父母对孩子的了解都没有他们的同学多。
阿文不了解阿豪,也不了解阿和,因为他不认这个儿子,也从来不和他说话。
阿文对两个儿子都根本不了解。
直到阿和进了少年辅育院,阿豪跳楼,他才想起应该和儿子沟通沟通,而且都是阿和先开的口。
这让我想起去年的新闻,17岁男孩被母亲批评后跳桥当场死亡。
有网友批评家长眼看孩子都要跳桥了还不肯罢休,非要等他真的要跳了才去阻止。也有网友批评孩子没有必要这么极端。
两种观点都有道理,发生这种事并不是其中一方的责任,而是双方没有沟通。
但很多时候不是孩子不想沟通,而是他们尝试了沟通,但是父母坚信自己是对的,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当孩子一次、两次、三次……发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没什么用之后,以后他就不会说出来了。
阿和、阿豪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说出来,这是他们不对。但他们为什么不说,也许是因为以前他们说过,但是父母不在乎他们的想法,久而久之他们就不说了。
阿和选择告诉菜头,最终和菜头干了一件傻事。
阿豪选择憋在心里,最终憋坏了。
最后阿文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私自做一件事,不告诉儿子,本质上这和儿子向他隐瞒所做所想是一样的。
虽然电影最后没有出现他被逮捕的字幕,但是现在科技怎么发达,他杀了人八成会被发现,那么迎接他的就是坐牢甚至死刑。
杀死菜头,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解决不了一世的问题。
阿和、阿豪不善于沟通,阿文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阿豪,他自以为他对阿豪很好,其实他只感动了自己,他从来没问过阿豪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不想学医,想不想复读,想要阳光还是想要阴影。
他丝毫不关注阿和,间接导致阿和走上了歧途。
两个儿子的经历,都和他密切相关。
判决下来了,民事赔偿150万。菜头家没有钱,黑轮的父亲邱先生就去找阿文。
第一次,他直接赶走邱先生。
第二次,他把邱先生扔在荒山野岭。
邱先生心平气和来找他,他每次都敷衍对方。没办法,邱先生只好用最极端的方式了。
这个时候他才说,我们到办公室好好聊好不好?
包括菜头骚扰阿和的原因之一也是阿文。
菜头家里只有他奶奶一个人,他奶奶拿不出150万,他家被查封了,他奶奶也被赶到老人安养中心。
那个时候阿文没想过要帮忙,现在才想起给他发个红包,叫他离阿和远一点。
所以杀死菜头真的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吗?
菜头他也没那么闲,一天到晚没事干非要来骚扰阿和。
他骚扰阿和,是因为在他看来,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黑轮欺负阿和,他二话不说就去砍黑轮了,但是在法庭上,阿和却说他的初衷只是吓一吓黑轮,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导致自己被多关了三年。
他以坐牢为代价帮阿和报复欺负他的人,结果事后阿和却说:我们不是说好去吓吓他吗?
所以菜头就要问了:你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你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事,他却说:“是你自己要这么做的,我又没叫你这么做。”这个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所谓的义气、兄弟情义,在阿和眼中是多余的,是没有必要的,他自然会感到不爽。
他比阿和多关了三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这三年阿和从来没有去看他。
再加上家里被查封,奶奶无处可去,阿文却没有帮一点忙。
没有人天生就想当大反派,当大坏蛋。
只是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让他感到很不爽,让他觉得很不公平。
然而阿和一家人丝毫不觉得对不起他,还想和他断绝关系,他只好来骚扰阿和了。
电影有一个细节,阿和抱怨菜头在车里抽烟。
第二次他还是想着车里抽烟,但他想起阿和说的话,最终还是忍住了,下了车再抽。
讽刺的是,如果他继续整阿和,继续在车里抽烟,那么阿文就找不到杀他的机会。
他终于想要放过阿和了,然而下一秒就被阿文撞死了。
菜头已经死了,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骚扰阿和,但是导演拍他在车外抽烟的细节肯定是有道理的。
也许菜头不是非要和阿和作对,也许他只是想惩罚一下阿和,也许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骚扰阿和了,也许阿文不需要杀死他。
阿文抱起石头,不应该砸向菜头,而是应该砸开阿豪内心的水缸。
如果阿文对两个孩子是公平的,不用亲情绑架他们,而是和他们沟通,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也许阿豪就不会选择自杀,也许阿和被黑轮欺负后就不会用犯罪的方式来解决。
如果阿文能尊重阿和的想法,倾听他的心声,也许阿和就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女朋友,也许阿和就会学会做避孕措施,小玉就不需要面对婴儿独自落泪。
如果邱先生第一次找阿文,阿文就能坐下来好好和他谈一谈,他就不会极端方式逼他。
如果阿文能去少年辅育院看看菜头,就算他拿不出150万,他也可以给菜头的奶奶安排一个住处。
至少菜头知道阿文想了办法,而不是眼看他在少年辅育院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对他和他奶奶不管不顾,他出来后就不会骚扰阿和,也不用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其实很多问题刚刚发生的时候阿文都可以和平解决,但是他选择了逃避。
那么当他不能再逃避的时候,很可能事情已经闹大了,他已经无法解决了,或者要用很大的代价才能解决,比如儿子的死,比如他被判刑。
阿和说: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阿豪)心里面在想什么。
这句话对很多人都适用,对阿豪适用,对阿和适用,对阿文、菜头……都适用。
《大佛普拉斯》里也有这么一句话: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没有人知道阿豪在想什么,也没有人问过他,这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
他从小就希望有人能砸开水缸,看到他内心的宇宙,看到真实的他,但直到他死了也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
可能你我也是这样长大的,父母看见的都是伪装的你,而真实的你一直躲在水缸里。
我们无法改变我们的童年,但至少当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可以保证让他得到的阳光恰到好处,不多不少。不会过于匮乏,也不会过于刺眼。他们有时候也能躲进阴影,享受真正的自由。
父母没有主动砸开我们的水缸,但至少以后我们可以去主动砸开孩子的水缸,了解他每天都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强行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最终只感动了自己。
如果没有人去砸他的水缸,可能他会选择自己来砸,然后就会像阿豪那样,走进阴影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这是我第二次说,我认为豆瓣上还没有人看懂这部电影)
到今天,很难遇到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仅没有答案,甚至有点没有头绪。因为毕竟经过漫长的思想史,任何问题,在人类的历史上,早有很多探索,所以遇到导演问出一个如此的问题。让我惊讶,也让我愕然。
这个问题就是:作为人,是否做了好事,就一定会做坏事,而做了坏事,就一定会做好事。好与坏,是绝对的对称和公平的,这既是“阳光普照”的含义。
这是个蛮残酷的问题,也极其现实。很多时候为了做好事,尤其是好好的对待他人,其中积累的情绪和怨气,总是会在这个人或其他的人身上,转化为坏事,就像是某种能量守恒。人确实不是一个源源不断的美好核心。
这个问题为何如此重要呢?因为对每一个期待着过好的生活,做好的事情,并且为他人承担(这几乎是做好的事情的必要条件)着的人而言,电影呈现出一种残酷的“好事代价”,好事是会以同等的坏事作为代价的。这势必成为一个,至少是令我自己害怕的预期。
阳光普照下的公平,就是这样的守恒。
在整个故事里,只有两个人死了,阿豪和菜头,虽然在电影中两个人看上去似乎是纯然的反面,但其是不是,这是两段先扬后抑的沉沦故事。
这里面最大的谜团当然是阿豪的自杀,我们从这里开始。阳光普照是阿豪引出的题眼,也是阿豪的难题。阿豪的死在电影里当然具有二重性,首先这一定是一件坏事,对于他的家庭,这是最大的不幸,这是阿豪自己知道的。因此这是阿豪之前做的所有好事的代价,阿豪对所有人的善意最终必须凝结为终极的阴影,同时竟然也是电影中很大的一件坏事,是电影中唯一一件无可挽回的坏事。
但同时,阿豪的死,其实是其他人决定的,这是电影中“基督教”的隐喻的一部分(电影的英文名就是谐音的“独子”,耶稣是上帝的独子),这绝对不是我的过度解读。在阿豪讲述的司马光故事中,有一个几乎还没有人抓住的细节,一个与司马光原版故事不同的巨大细节。阿豪讲解司马光的故事,中间被公车到来打断,这个故事的巨大张力,让郭小真都无法上车。在公车到来前,阿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
“大家看到那个水缸都很兴奋,指着那个水缸说,一定在里面,一定在里面,但是只有司马光一个人,就留在原地……”
公车开走后,阿豪继续讲:
“然后司马光,就拿起一颗石头……”
在司马光原来的故事中,显然不会有大家起哄让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这里故事非常明显在映射圣经约翰福音8章,“耶稣不定犯奸淫妇人的罪”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的8章7节,是“他们不住地问耶稣,他就挺起身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他就可以先拿起石头打她。”
在这里的不同是,大家起哄让司马光杀死的,其实是他自己,而司马光确实杀死了他自己。也就是阿豪杀死了阿豪,自杀。阿豪在众人起哄中杀死了自己,犯下了最大的错。在阿豪自杀前,刷牙的他抹开镜子上的雾气,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既是水缸的打破,最后的阴影消失,阿豪必须犯下大罪。
除此之外,观影者认为阿豪也许是完美的,但其实不然。阿豪在电影里还有两次离奇的反应和错误,第一次郭小真在餐厅善意的向他打招呼,他冷漠的没有回应。因而后来有他主动送郭小真回家的好事。但这也衍生一个隐约的坏事,郭小真因而想成为他的女朋友,在动物园黑猩猩的一幕中(这是阿豪以真人记忆出现的最后一幕),郭小真一直看着阿豪,而阿豪明显表现出对她的疏离,黑猩猩冲到玻璃前,吓了郭小真一条,而阿豪也木然得愣住,没有给予关心。因而最后让郭小真留下一个“希望是阿豪女朋友”的遗憾。
这两个离奇的错误成为阿豪的终极之罪,其实阿豪对小真的疏离并非罪本身,这个罪是阿豪对自己的理解。阿豪自比“耶稣”,认为自己是世上唯一的例外,是只有光照而没有阴影的人,他没有感觉到他对郭小真的依赖成为了他可能的阴影,依然认为自己是全然的光照者,犯下十诫第三诫,“不可妄称神的名“,这推动了他的自杀。阿豪错过了自己的救赎。虽然他已经几乎完美,但一个不完美之人,自认完美,确实是一件大错。
菜头也是一个沉沦故事,他是剧中第二个死去的角色。菜头起初当然对阿和很好,替他对霸凌阿和的黑轮出气,还承担罪责,但好事衍生坏事,锒铛入狱。出狱后,菜头有两次救赎的机会,一次是老陈给他送钱的时候,一次是阿和第一次帮他枪击立委办公室的时候,如果菜头可以在这两次的任何一次放阿和一马,都不会有最后被老陈杀死的结局。他的沉沦故事,是比较明显的。
因此阿豪和菜头的沉沦,虽然剧中塑造两个人有天壤之别,一个像天使,一个像魔鬼,但其是是同一个结构,是对同辈人的错误对待。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
阿豪自杀后,他人转变和救赎的契机开始了,其他主人公,都是先坏事,后好事的对称。
阿豪死去,小玉的孩子出生,阿和与小玉结婚。阿和的救赎之路开始,而阿和的救赎之路,也是众人救赎之路的开端。
众人的救赎,都对应着“阳光普照”的结构,坏事,然后做好事。
先说陈妈妈,她是剧中一个线索性的人物,她的错误都很隐微。首先是她在家庭中的缺位,阿和小时候的顽劣,她无法管教,阿豪被父亲的期待压垮,她无法分担(阿豪帮助他带小玉产检,其实在他们的关系中,阿豪是施予的角色)。对家中两个孩子的“无法施予”,造成了两个孩子的悲剧,这当然是坏事。但这件坏事,带来她对“小玉”的无私施予。而她很快又做了一件大好事,她租下铺面,让小玉不必在酒店工作。但紧接着,菜头在街上遇到她,攀谈后友善的想摸摸阿和的孩子,而陈妈妈却本能地挡住小孩,对菜头并不信任。这其实在剧情叙事上,直接导致菜头改变让阿和拿钱的主意,而转而让阿和枪击立委办公室,又引出老陈送钱未果,等一系列的变故。
再说老陈,他的身上呈现出几乎对称的好坏,只有一个儿子的偏心,让他真的最终只有一个儿子。而最初对阿豪那种明显的爱,用驾校的本子给予激励和压力,可以说他就是逼迫阿豪自杀的最直接的人。这样的坏事,让他之后展示出对阿和近乎最无私的,隐秘的爱。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因此电影展现出一种极端的善恶辩证。做了坏事,命运便会逼迫你做好事,如果在这个时候不做(菜头不放过阿和,阿豪不接受郭小真),就会死。而陈伯,陈妈妈和阿和,则接受自己的独子阿和(陈伯-阿和),或接受小玉作为自己的孩子(陈妈-小玉),阿和则接受自己的独子(阿和-孩子),是的,他们所有人的救赎,都是从接受一个孩子开始的。
相反,做了好事,命运便会迫使你做坏事,像是菜头帮助阿和承担,但仗着自己对阿和恩情的坏事,和阿豪对所有人的善意,但仗着自己善意的自大,都带了他们的死亡。
这个家庭故事如此的真实,让我既警觉我善意的自大,也让我忧虑必然坏事的到来。我会不会错过我救赎的时刻呢?或者,善恶的辩证,在人的身上是否如电影呈现的这样对称和公平呢?
不过,阿豪和菜头的错误都针对同辈亲朋,而陈伯伯,陈妈妈和阿和的最终救赎,都是针对下一代。这也许是导演在阳光普照的对称和残忍中,呈现的温情吧。
而最初的那个问题,我仍然没有答案。
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妈妈,也就是琴姐,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平静而漠然“?
当然,她不是真的心如止水,要顿悟了。大儿子阿豪自杀身亡,丈夫为了小儿子阿和杀人,她也会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因为她会害怕,会崩溃。
但更多时候,她是平静而漠然的。
作为妈妈,作为妻子,作为婆婆,面对阿和即将被判接受管教,丈夫却不肯在法庭上庇护他,没多久未婚先孕的年仅15岁的“儿媳妇”又找上门来,想要为阿和生下孩子。每一件麻烦事都自顾自闯进她的生活,成为她必须扛在肩上的重担,脚下又仿佛踩入在泥淖中,越陷越深,但她总是平静而漠然着就接受了。
钟孟宏导演塑造人物比较接近表现主义,这些设定,是在弱化琴姐作为真实的人的本能反应,并且强化她的女性特质。
在那张不寻常的平静到甚至有点麻木的面孔后面,我能清楚感受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她像一根定海神针,风浪再大再险,都可以被镇压在海平面下。即使她疲惫不堪,看上去就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但我就是相信她不会倒下。
作为一个女性,我对这股定海神针般的力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其实她不是个好母亲,两个儿子,一个正在准备重考的成绩还算优秀的儿子疑似抑郁症,选择跳楼了结生命,直到亲眼见到儿子曾约会过的女孩子,琴姐都不知道阿豪死前经历了什么。另一个上国中开始变得越来越暴戾,学了拳击到处打架,最后教唆朋友帮忙砍断了欺负他的人手臂,直到“儿媳妇”的阿姨与她商定两人未来的时候,琴姐也不知道阿和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过去她到底有没有努力去爱过这两个孩子,钟孟宏导演没有交代特别清楚。但她没有能力影响孩子的命运的这个结果,毋庸置疑。
她也不算是个好妻子。她和丈夫交流不多,丈夫固执,脾气也不好,她通常会在丈夫一言不合开怼后,选择沉默以对。所以对于丈夫和阿和之间的矛盾,她几乎也是放任甚至是逃避的。当她想要交流的时候,她也做不到真正的倾听和自省,她在探视时责怪阿和不与他们沟通,也责怪丈夫不够支持儿子。她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成为更好的人必须做到这八点”诸如此类“更科学”的生活智慧了。
但这就是我最喜欢钟孟宏导演作品的一点,他总是很不留余地地告诉我们,在对人生对命运的掌控度上,我们的“无能”远远超过我们的认知。但我们总是很难去坦诚面对它——而这本可以直接减轻或消除我们求而不得的痛苦。但我们却总是为了逃避它而自欺欺人,制造出新的痛苦来掩盖旧的痛苦。
所以,我很喜欢开篇提到的,钟孟宏导演在设定琴姐的时候,给了她这样一副“平静而漠然”到面部神经系统仿若瘫痪的面孔,和隐藏其后的这股力量。
它的动机不伟大,也不美好,但它就是很强烈,很难缠,很难被压制,也很难被消灭。这是一种可以和最无解的绝望去对抗的力量。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琴姐的目的性更加的原始吧,并且更加无知无畏吧。在这个故事里,或者说在真实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什么聚集在小宇宙的力量,可以煮成一锅心灵鸡汤,让苦难消失,甚至都无法轻易减轻痛苦的感受。很多时候,痛苦只是被我们刻意掩埋,然后选择性遗忘了——你看,看过几本人类学的书,我就很爱掉诸如此类“人间不值得”的书袋了。所以如果我是琴姐,我大概率会以此为梗,整天咒骂个不停,非常扰民。
但没关系,即使这样,生活也足够继续下去了。我想,琴姐就是这么平静而漠然地想着这些,坐上了阿和偷来的自行车后座。而这就是最重要的,她从没怀疑过它。
《阳光普照》是一部反传统叙事构架影片,开头部分断手喷血的场景一进入就将观众带入一种高度紧张的氛围当中,叙事却突然转为平和缓慢,镜头画面、演员情绪、情节推进,全都克制压抑,连大儿子陈建豪的自杀也十分冷静平和,这种理智衬托出一种绝望,绝望到失去呐喊和挣扎的力气。
陈建豪的自杀看到片尾也没有明白其中缘由,讲一下几个点:陈建豪趴在教室桌子上睡觉,镜头画面在教室坐满人和只有主角一人之间转换,一种自我与周围环境的矛盾,说明他在学校里面的孤独;因为发呆被国文老师赶出教室,也说明所谓的老师“看重”他也不过是假象或者利益需要而已;父亲在一年快结束的时候送写驾校标语的笔记本给复读的陈建豪,一方面有家长对所谓学习好的大儿子的无限期望或者说是压力,另一方面却也有父亲对他失望的表达(从小到大的优良生来复读);父亲与其他人对话时说自己大儿子是明年的医学生,更加清晰的说明这个原生家庭压在陈建豪身上的期望,也反映出大儿子内心声音被完全淹没的事实;因为自我的优秀体贴温暖对比反衬出了弟弟的各种不足,所以招致弟弟的讨厌与憎恶,反映出兄弟关系不和的事实;看到母亲抽烟发呆主动去询问沟通,母亲刚开始却是一副“事不关你,无需多言”的态度,母亲与儿子不沟通也展现出来;陈建豪在安慰弟弟女朋友的时候说父母的吵架自己早都已经习惯了,内心的麻木昭然以示。
最后还有郭晓真,陈建豪自杀以前把手机里面所有的讯息都删除了,唯独发了一条简讯给她,内容如下: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维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他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郭晓真的到来给了陈建豪倾诉的机会,从司马光砸缸的自我暗喻,到自杀前遗言似的简讯,可生活并没有真正的改变,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情还像往常一样,他也还是那个24小时处于阳光下的那个温暖男孩,就像那个动物园里面的大猩猩,太阳一直暴晒着自己,想要用身体冲撞玻璃冲破桎梏,却发现自己不停的受伤,永远也没法逃离。
如果说这些就是导致他自杀的原因,却也不尽然,许光汉饰演的陈建豪每次出场脸上都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的阴郁,这种阴郁没有在任何时候爆发出来,像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把十多年以来的情绪写在脸上,而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别人的期待中渐渐定型,不断的散发温暖活成别人心中的儿子,却失去自我,没有任何阴影能藏身,自己内心阴暗和沉重的一面无法展露,唯有死亡,能带来自我解脱,能为家庭的重组和和解带来希望。
菜头之所以不划伤宾利,可能主要是因为车子是剧组租来的。
其实我看完挺难受的 整个片子最喜欢的就是摄影了 特别厉害。预测会拿金马大奖
菜头真是神级的反派,有他的镜头我全程心悬在嗓子眼……
年度十佳备选。沉浸在故事里,人物被隐藏的每一种情绪都找得到来处,也能在自身找到依存,是为数不多的新的观影体验,不知是自己成长了,还是影片给了这样的思考。故事里的菜头和阿文都是全新的,没别描写过的人物,是在千万人海里找到的新的灵魂。菜头为了阿和,切掉了黑轮的手,却被阿和将所有的矛头指向自己,最后死了也只是得到阿和的一句「他一直在找我麻烦」。阿文是阿和的父亲,他从来不喜欢阿和,也从来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阿和入狱,他希望儿子在狱中待到死。大儿子死后,竟然为了阿和杀了人。人生就是不断地「把握时间,掌握方向」,难过的事情总会过去,也会被遗忘,反正人生就是风风雨雨。我一直觉得人生就像是一条路,只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红灯该停就停,绿灯的时候慢慢起步,稳稳地开,人生的路就会平平安安。
电视剧观感极强。想讲的事情太多,导致时长过久,电影前后略显割裂。不过导演着眼小人物的视角从没改变,电影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好的;太阳照常升起,被阳光普照的我们,最终还是要踽踽前行,面对生活。
两个震撼我的地方,一个是合唱《花心》时意外的感动,一个是父亲自白时带出父爱的主题。我们华人群体中深植基因的伤痕式亲子关系,始终还是没学会让双方都轻松自在爱人爱己的方式。“不说一句的爱有多好,想我怎去相信这一套,多痛惜我却不便让我知道。”
很喜欢台湾这种不慌不乱和淡定从容。尽管这个家庭有如此多的不幸,但几个人都没有慌乱。
有些牵绊开始于单车的后座,有些恩义结束于巷口的拐角,有些未来融化在炖菜的热汤,有些过去藏匿进荫蔽的水缸。本子里写的不是秘密,信封里装的不是帮忙,伸出手掌承接的是亏欠,并拢五指感受的是罪孽。阿豪搬起石头让自己解脱,父亲搬起石头让儿子自由,太阳给予每个纬度光照,却没有给予每个人阴影。
去年就算能去金马,最佳影片也该是这个了。巫建和长得不帅,但是眼睛有邱泽味诶。
三次噙泪:弟弟接到出狱通知,四周响起歌声送他回到阳光下的时候;哥哥想要有个阴影可以躲一躲,在父亲的梦中说要走另一边的时候;父亲站在阳光普照下的草地,跟妻子说起接纳并承认了“一个儿子”的时候。电影暴戾开头,温柔收首,看完一遭,仿佛我们人生的破碎也经受了缝缝补补好了一点。
阿和得到的阳光太匮乏,从不知道温暖的滋味。他在黑暗中生活,也被黑暗所吞噬。阿豪接受的阳光太浓郁,刺眼的阳光让他想要躲进阴影。于是他走进了阴影,再也没有出来。父亲终于明白,“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就是个笑话。生活总是惊喜与噩耗相伴,幸福与意外并存,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计划发展。正如计划之外的孩子没有征得同意就来到这个世界,最疼爱的孩子却偷偷溜走。重要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而是你如何面对。你可以将他扼杀在摇篮,也可以赋予他生命。你可以祈祷他关到老,关到死,也可以放下无法改变的过去,创造更好的未来。最终父亲选择了后者,以下半生为赌注,以生命为筹码,用一场豪赌换取儿孙平安,弥补迟到多年的父爱。点点滴滴的亲情化作屡屡阳光,喷洒在儿子身上。以前他只承认一个儿子,现在他真的只有一个儿子。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無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金馬56#獲獎前後台北院線二刷都爆哭。裡邊的人物和關係很代表台灣ASun,都有被舍弃后的委屈,做错事后的改过,宽容谅解乃至再次交恶,承担责任为别人付出,离开谁也要很顽强,正好也与本届奖项完美契合。他把所有的好都給別人,忘了留一點給自己。我們都曾受過傷才能成為彼此的太陽。
司马光救的是躲藏在阴影里的他自己。
阿豪讲的不是司马光的故事,而是他自己,真实的他其实一直躲在阴影里等待别人发现,可他终究被自己的阴影吞没了。前半部分极好,可后半段就变得冗长拖沓。阿和要出狱,狱友齐声唱《花心》莫名泪点。
当一部电影刨除掉心机和算计,真诚的表达哪怕笨拙都是极度动人的。我最喜欢的一点在于《阳光普照》不是什么教人走出阴影,必须和解的正能量电影,它恰恰是在直面阴暗,崎岖破碎的人生,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就有不可消除的悲伤洋溢其中,一直到最后阿和带母亲骑车的尾声,传奇总是在经历重重磨难艰难险阻后活下来,改变什么。但《阳光普照》不是,生活里就是有人生,有人死,有挽回不了的遗憾,有无法改变的命运,然后我们承载些什么,继续活着。在焦虑,愤怒和恐惧重重压在我们心头的时候,等待的时间里,可以看看《阳光普照》。救赎哪怕在电影里都不是百分之百的事情,但我们比较容易知道怎么去面对歧路纵横的人生。
生命必须要有裂缝,阳光才能照射进来。谢谢台湾电影这几年持续挖掘华人家庭的恶之面,是这些软弱、凶狠、无奈、绝情,为爱赋予了真实的温度。日不落终将毁灭,阴晴圆缺才是生命常态。
除了结尾的剧照,这一家人从未同框过。
有人得不到阳光照耀,有人找不到阴影躲藏,新年就这样开始了
菜头最后一支烟,没有在车里点。
疫情蔓延之际,看到如此高水准的电影,心绪复杂。看完电影,已经时值午夜,万籁俱寂。微信里关于疫情的文章,仍然汹涌,安居家中,内心却丝毫不平静。无意对这样的电影,做过多点评,只是注意到一个细节——从《大佛普拉斯》《血观音》到这部《阳光普照》,这些直面台湾中低层民众生存状态、揭露台湾家庭关系困境与社会矛盾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都不只能够在院线公映,而且似乎都获得了台湾政府文化部门的拍摄资助。